黃花崗雜誌首期
大陆旅美学者反思历史
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
王友琴
牛鸡之间
多年以前,当我开始写作文革历史的时候,我首先采访了数百位亲身经历了文 革的人。把访谈和调查的重要性放在纸面材料收集之上,是基于我的一种评估,即 文革时代遗留下来的纸面记录其实和文革史实之间相差甚远。大量的文革故事在发 生之时没有被报告也没有被记录下来。由于纸面上的文革和实际发生的文革之间的 巨大的裂沟,这种第一手的调查对于写出真实的文革至关重要。
感谢每一位受访者,他们花费了宝贵的时间,和我一起回忆和追寻往事。这种 回忆在很多情况下是非常痛苦和难堪的。可是他们的道义感、勇气以及支持我的工 作的善意战胜了心理深处的回避和恐惧。他们讲出了他们的记忆,有的还帮助我一 起来搜寻历史。而且,他们中有的人不但讲述了文革中的事件和人物,也和我分享 了他们的人生体验。
有一位受访的长者,是一名教师,文革中被定成“现行反革命”,在“劳改农 场”“劳改”多年。他说,他在“劳改农场”作过很多活计,其中之一是放牛。他 的专业是工程,从来没有放过牛。开始的时候,他面对一群能够自主移动却又不会 听与说人话的庞然大物,心里免不了紧张。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牛群对他并无敌 意,不会伤害他,还渐渐听随他的指挥。他们彼此相安。
农场里有一棵大柳树,附近的青草茂盛肥嫩。他常常带牛群到那棵大柳树旁边 吃草。后来,牛群中的一只牛老了,干不动活儿了。这只老牛因此被杀掉,是在那 棵大柳树旁边被杀的。
自从那只老牛被杀了以后,他再带牛群去那棵大柳树附近吃草的时候,牛群停 步不前,并且哞哞长叫,声音十分悲切。此后,他又试过两次,牛群依然拒绝去那 里吃草,并且齐声哀鸣如初。他听了也黯然,从此就不再赶牛群前往那个杀了老牛 的柳树下面去,不论那里的青草如何肥美于别处。多年以来,他心里一直暗暗纳罕 ,为牛的记性和坚持。
我听着,好奇地问:“牛记得那里是同伴被杀之处而哀鸣并拒绝前往?动物有 这样的同情心以及记忆力?”他说,牛确实是这样的。不过,别的动物却不一定如 此。比如,鸡就不一样。在杀过鸡的地方,别的鸡照样嬉戏玩乐,好象没有什么特 别的感觉。有时候,一群鸡中间有几只被抓出来宰杀了,拔毛开膛,一些肠子之类 的被扔出来丢在地上,别的鸡奔来啄食,还互相争抢。
我听着,牛和鸡的行为的两幅画面在脑子里铺展开来,清晰而现实。我知道这 位老师是在讲述他的一段真实的经历,而不是在有意编织寓言或者讽刺。这样的故 事也不是可以凭空想象得出来的,除非有亲身观察,才能得知这样的细节。可是我 在另一条思路上被触动了。
我听到这个牛和鸡的故事的时候,我想到了人。
对生活在文革后时代的普通人来说,我们都被置放到了在牛和鸡之间的某个位 子。大量的人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他们有的在公众场合被活活打死,有的在囚禁 中被折磨死,有的在被殴打和侮辱后自杀,有的在饥饿疾病与精神虐待中死去。他 们曾经是教师、父母、同学、朋友、亲戚、同事、邻居,人群中的一员。他们的死 ,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记忆?我们对他们的死,有过什么样的反应?为他们的死 ,我们作了什么?抗议?同情?援助?沉默?扭头而去?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作 帮凶?作旁观者?遗忘?粉饰?致力于寻求事实及公道?……在文革时代,虽然压 迫深重,在种种不同的方式之间,依然有着或多或少的空间,由人选择。在文革后 ,关于记忆与记载事实,虽然受到很多阻碍,但是个人的选择空间毕竟比文革时代 增大了许多,从而也更需要人给自己定位。
这位在劳改农场的教师观察到的对待死去的同类的牛的方式和鸡的方式,展示 了两种模式,提供了衡量比照的参照坐标。
这个网站的建立以及与之有关的各种工作,包括调查和写作,也可以看成是个 人的良知,在牛鸡之间的一种挣扎和努力。
死亡和文革
文革是有其“理想”的。简单地概括,就是要建立一种“一元化”的没有权力 平衡和制约的高度集中的权力结构,建立一种没有市场没有商品生产甚至没有货币 的经济,建立只有一种意见和用一种方式表达同样意见的媒体,把全体人民变成象 “螺丝钉”一样的连“私字一闪念”都不能有的所谓“社会主义新人”,此外,为 了革命的目的,可以殴打、关押以至杀死被革命领导人指为是“敌人”的人。
以革命的名义,用国家的权力,通过“群众专政”的方式,文革迫害死了大量 的人。
文革中对人的最大的迫害高潮有两次。一次发生在1966年,伴随着“红卫兵” 组织的兴起,在所谓的“破四旧运动”中;另一次发生在1968年到1969年,在新的 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的建立和巩固过程中,当时称为“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1966年8月,在毛泽东的热烈支持下,“红卫兵”迅速由一个中学生小组发展 为全国每个学校都有的文革组织。校园暴力随着红卫兵运动的兴起而开始。一大批 教职员工被抓进“牛鬼蛇神队”中,遭到红卫兵学生的所谓“斗争”,实际上是被 殴打和侮辱。一批教育工作者在所谓“斗争会”上被活活打死。不但有中学老师被 他们的学生打死,还有小学老师也被他们的学生打死。这是中国自有学校以后两千 年来从未发生过的暴行。
在文革领导者的引导下,校园暴力进而蔓延到校外。红卫兵学生走出学校进行 抄家和毒打城市和平居民。在焚烧书籍和砸毁文物的同时,一大批所谓的“牛鬼蛇 神”被打死,还有一大批人被从城市扫地出门驱逐到农村。这些被驱逐的人们中, 有的在未到目的地之前就被打死在路上,有的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很快死于饥饿于疾 病,也有的在那里无法生存而自杀。
这场杀戮从8月初开始,延续了前后两个月的时间。全国的学校无一例外,都 发生了对教育工作者的暴力攻击。仅仅在北京一地,就有近十万居民被驱逐,有数 千人被活活打死。在象征革命的红色装饰的背景中,被害者的血淋淋的尸体被丢上 卡车或者平板三轮车,驶过北京的街道,运往火葬场。火葬场的焚尸炉日夜燃烧, 超负荷运作,却依然供不应求。他们的尸体堆那里发臭,然后被烧掉。他们的骨灰 都被扔掉,没有保留。
1966年杀戮的主要特点是:被害者未经任何哪怕是完全虚假的审判程序就被杀 害;关于他们的死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留下;他们不是由专业刽子手枪毙或者杀头的 ,而是被用棍棒打死或者用酷刑折磨死的;另外,大量的虐杀主要由中学生红卫兵 执行的。十多岁的青少年当时有权对人施行酷刑、剥夺财产住房,直至杀死人。
两年之后,1968年,在一系列毛泽东亲自作了“批示”、修改或者“圈阅”了 的“中共中央文件”的指导下,各层新建立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开始了“清 理阶级队伍运动”。“清理”的对象不是垃圾而是人。
一大批人被列为“审查对象”。全中国的每个“单位”,从高等学校到乡村小 学,从机关到工厂,都设立了自己的牢房,把那里的一些成员关押禁闭在其中,时 间可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因为文革当局把文革的打击对象,叫做“牛鬼蛇神”, 当时的人们把这种每个工作单位都设立的牢房叫做“牛棚”。
学校和机关停课停工,早中晚三班从事“挖掘”“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 年纪较大的人会因为几十年前作过的事情成为“历史反革命”,年纪轻的人也可以 为无心说的几句话而成为“现行反革命”。不小心弄脏了毛泽东的照片像章,因口 误念错了标语口号,就是“罪大恶极”。早上出门去单位的人不知道今晚是可以回 家还是将被关进“牛棚”。拷打、体罚、侮辱和心理折磨,有时在公众场合,有时 在“牛棚”的门背后,持续发生。仅仅在北京一地,就有上万人在所谓的“审查” 中被打死或者不明不白地“自杀”。
在“清理阶级队伍”以及它的延续“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中,出现了 大量的“自杀”:尸体在水面浮起,鲜血从天花板上渗出,血和脑浆喷溅在水泥地 上。跳楼,喝杀虫剂“敌敌畏”,割动脉,投水,摸电门,上吊,卧轨,各种可怕 的方式被采用了。很多人是在被“隔离审查”时也就是被关在“牛棚”的时候死去 的。他们生前与世隔绝,死后由看管和审查他们的人宣布是“自杀”的,没有遗书 留下,也没有准许死者的家属查看尸体。在他们死后还以他们的名义开“斗争会” ,他们的漫画象甚至尸体被放在“斗争会”场上。他们已经死了,还被诅咒是“畏 罪自杀”、“死有余辜”。
后来,从“隔离审查”中回来的幸存者讲出了他们身受的肉体和精神的折磨, 主管“牛棚”者中有人泄露出其中一二真情。从中可以知道,很多“自杀”其实是 “他杀”,是把打死了的人丢往楼下,或者悬挂在房梁上。即使是那些在最后确是 由他们自己的手结束了他们的生命的人,也是在受尽侮辱和拷打之后,在绝望中才 那样作的。导致他们杀死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清高和孤傲,而是那些“审查”的方 式难以想象的下流和残酷。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是文革中最为阴暗恐怖的季节。与1966年的“红八月” 杀戮相比,迫害变得更加有系统也更加旷日持久。大量的“专案组”被建立起来。 这些“专案组”人员到全国“外调”,深夜审讯“审查对象”,用所谓“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的“定案”方法恐吓威逼被“审查”者,并且强迫他们写下了大量的“ 认罪书”和“检讨”。这些文字材料一直密藏在各“单位”的“档案室”里。一所 中学,就会有几个麻袋之多。在其他的各种名目的“运动”中,还有大量的人被迫 害而死。而1966年夏天的“红卫兵”杀戮和1968年冬天的“革命委员会”杀戮,是 文革死亡的两个高峰。在这个网站上被记录的文革受难者,绝大部分的人都死于这 两个文革的死亡高峰期间。死亡于同一时期中的人们,他们的死亡模式都很一致。 比如,死于暴力性“斗争会”上或者死于“隔离审查”的“牛棚”之中。这些死亡 模式清楚地和文革的步骤直接相连。他们的死亡不是个别的孤立的案例也不是出于 意外事故,他们是作为文革的特定部署的打击对象而被杀害的。这种大规模的对人 的迫害,实际上是文革的最主要的场景。对大量的人的生命的残害,是文革的最主 要的罪恶。
在对人的残害方面,文革和希特勒屠杀犹太人,和斯大林迫害“古拉格群岛” 上的囚犯,性质、规模和程度都是相近的。它们之间最大的不同,是文革的这一方 面的真相,被写出来的还非常稀少。由于不被记录和报告,文革的这一方面因此被 淡忘。
记录每一位受难者
从人类文明的早期开始,人们就开始记录死亡。在中华文化中,传统地用地面 的圆锥形土堆来标志坟墓,纪念死者。文字发明之后,死亡记录被刻在石碑上,被 铸在青铜上,被写在竹简上,更大量地被记录在纸面上。记录死亡有各种各样的目 的,死亡记录也有形形色色的意义。但是总的来说,与死亡不被记录相比,记录死 亡意味着对死亡的重视,纪念死者意味着对生命的尊敬。
对于那些被杀害的人,自从有了社会的司法系统以后,更是一直需要记录的。 这种记录不仅是为了死者,也是为了生者。如果人的被害变成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 ,如果害人者的罪恶不被记载,这样的杀戮会不受拘束无所阻碍地重演。为活着的 人的安全保障,被害者的死亡和对害人者的惩罚必须被记录。这也是千百年来人们 记录这一类死亡的动机之一。 但是,文革受难者的死亡却很少被记载。
当我开始探索文革历史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些未被记录未被报告的死 亡深深震动:不但为这些死亡,也为这些死亡的不被记录和报告。
文革死亡是极其残酷和恐怖的。在很多情况下,受难者不但被害死,而且不是 被用枪弹或者大刀一下子杀死,而是被虐杀的。他们被用棍棒和铜头皮带抽打至死 ,有的经历了长达数个小时甚至数天数月的各种酷刑。同时,受难者往往被杀害在 公众场合。杀戮可以在学校和街头大张旗鼓地进行。参与杀戮者,不仅仅有成年人 ,还有未成年人,甚至小学生。
文革杀戮从来不是秘密,却又不被记载。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在文革时代,受难者的名字没有被报道或记载,他们的骨灰没有被准许保留, 是对他们在被剥夺生命之后的进一层的蔑视、侮辱和惩罚。在文革之后,权力当局 只允许在报纸和书籍上发表了一些在文革中受难的极高级的干部和社会名流的名字 与生平。大量的普通人的受难被排除在历史的记录框架之外。
关于文革死亡的记录的缺失,使得文革的整体图景被歪曲了。其实也可以说, 为了歪曲文革的大图景,需要在历史写作中对文革的受难者忽略不计。大多数文革 受难者的名字的湮没,也使得对文革灾难的原因的探索变得无关紧要。这种原因探 索必然会涉及文革的最高领导人以及使得文革产生的意识形态以及社会制度,因此 在中国不被允许。
另一方面,文革杀戮在毁灭生命的同时,也显然扭曲了人们关于同类的生命的 看法。先是人们被强迫接受这些文革死难者的死亡,然后,他们既然把死难者的生 命丧失都不再当作严重的罪行,对于在历史记录中他们的名字的缺失也就视为当然 。
两千年以前,当司马迁写作《史记》的时候,尽管那个时代的所有书写工作都 在竹子削成的薄片上进行而远比现在费力,尽管他写史以帝王而不是以人民全体为 主线,他在“秦始皇本纪”里记录了历时三年的后来被简称为“焚书坑儒”的历史 事件,包括起因、手段、经过和后果。他清楚记录了在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把“ 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但是司马迁没有写出这460 多人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在他的价值观念中,不认为有必要一一写出受难者的名字 ,但更可能在最开始就没有作这样的文书记录,而司马迁的写作年代,已经离开“ 焚书坑儒”有一百来年,无从查找。
作为对比,文革中的受难者,如上面指出的死于1966年的红卫兵杀戮和1968年 的革命委员会迫害的人,未被记载也未被报告。受难者的生命被彻底摧毁了,他们 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骨灰,连一张被害者的名单都没有留下来,甚至这两个事件 在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得到一个名称。
幸好,大多数文革的经历者们还活着。他们中有人记得文革死亡。在调查中, 我和数百名文革的经历者们当面谈话,也写信或者打电话,后来,又开始写电子信 。我和他们谈话,提出问题,并且一起回忆文革往事。他们帮助我发现和核实文革 受难者的名字,死亡的日子,以及他们是怎么死的。如果可能,也查阅文革时代留 下的文字材料,包括公开印行的材料和私人的记录。——那个时代留下了很多文字 材料,但是关于受难者,却几乎没有提到,不过有些时候,一些当时的材料能为死 亡提供旁证。
我是从学校作起的。我记录了学校里那些被打死的老师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生前身后。在我的访问所及的学校里,有一批教育工作者被活活打死了, 还有很多人自杀了。尽管在访谈前已经作了很坏的设想,听到的故事的恐怖程度还 是常常超过了预想。我尽量仔细地把这些文革死亡记录下来,包括他们的姓名、死 日和死亡地点,以及可能获知的细节。虽然我有时候想,将来的人们,也许永远不 会相信我写下的故事。
最早是在1986年,我写了文革中北京最早被红卫兵打死的教育工作者卞仲耘。 那时距离她被害已经二十年了。后来,我一边采访调查,一边整理记录,于是,在 我的笔记本和电脑里,写出了一个一个受难者的名字和故事,开始是教师,后来, 有更多的人,工人,医生,保姆,家庭妇女,等等。
在文革前,他们是普通的老百姓,作着自己的工作,过着自己的日子。这些受 难者几乎都不是文革的反对者。但是文革把他们当作打击目标,害死了他们,作为 “牛鬼蛇神”、“黑帮份子”、“地富反坏右资”、“现行反革命”,等等。他们 无声地死去了。对他们身受的残酷迫害,他们没有过反抗的行动,旁人也没有发出 过抗议。但是他们的隐忍不是我们忘却他们的理由。
我注重了解的,也是我可能了解到的,是普通人的故事。我的想法是:每一个 受难者都应该被记录。这是基于一个最简单的信念: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尊重,于 是每一个死亡也应该被尊重。
另外,我也想,探索和记录历史事实,是学者的责任。普通人的受害是文革历 史的重要的一部分。当这些事实的说出受到种种阻碍,更需要学者的努力。
调查文革史实是一个比想象的要慢要难的工作,还曾经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困 难,但是我还是继续作着。1999年,我把整理出来的篇章总称为“文革受难者列传 ”。开始用“列传”一词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还地震似的震动了一下。这是因为在 习惯了的想法中,“传”常常总是为曾经轰轰烈烈的人——或者英雄或者暴君—— 写的。这是司马迁以来一直如此的做法。但是,为什么对默默无声地倒下的受难者 就不可以作传呢?我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
没有理由不详细记载受难者的故事,除非采取那种价值观念认为普通人的苦难 和死亡无关紧要,或者没有毅力来作这样一件耗时耗力的工作。
生存者的创伤
实际上,即使不写出文革受难者的故事,他们也依然以另一种扭曲的形式,存 在于文革后的生活中,那就是,在生存者的精神创伤之中。
我曾经采访一位1966年时的中学生。她回忆起来, 1966年的“红八月”中, 她曾经看到在北京她家所住的胡同里出来的一辆平板三轮车,满载一车尸体,有十 来个,是被打死的“阶级敌人”,他们的衣服都被打烂了,“就好象菜市场的一扇 一扇的白色的生猪片堆着一样”。然后她马上说:“不能告诉你胡同的名字,因为 人家会知道是我说的。”这场谈话是在34年之后。她的恐惧和失态的表情,一下子 惊呆了我。
我试图安慰她。我说那条胡同很长,有那么多的住户,看到这辆运尸车的一定 有不少人,没有人能断定告诉此事的是你。我还说我有我的原则,绝不泄漏消息来 源。但是我很快就理解到,这不是因为她不了解这些情况而感到害怕,这是一种深 埋在心里34年的对那样残酷的死亡景象的恐怖,在那一刹那间涌流出来,扭曲了她 的脸。等她平静下来,她告诉我这条胡同的名字和位置。她说她34年来几次梦到那 一恐怖场面,却从未有机会向任何人说过这一场景。
我曾经采访过一位文革时代的中学老师。他曾经被关在红卫兵设立的牢房里三 个月,曾经被打被侮辱并抬过被打死的和他关在一起的人的尸体。他说,他从来没 有想他的经历应该写出,既然大人物像国家主席刘少奇都受了那样惨的迫害,自己 一个普通教员受的不算什么。他说得真心诚意。
我很想向他强调普通人的生命不比高官的生命不要紧。高官们本来就身处权力 场中,他们进场时就知道各种可能。你作为一个中学教员,凭什么要让他们的争斗 牵动你的生死。可是,我也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听说过“一切人生而平等 ”的道理,而是因为在无处说出事实和无法寻求公义的漫长岁月中,他只有把自己 视为第二等的公民,才能对他身遭的不幸而产生的愤怒与压抑稍有缓解。
我知道的一个家族,近年有人得了癌症和遭了车祸暴死,在悲恸中,他们认为 这是他们遭到了报应,因为他们的亲属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们没有帮助也没有 去收尸体。他们想要补救,想要为死去的亲人举行一个葬礼,可是又找不到办法, 因为尸体早被丢在不知何方。一家人处在惶恐之中,最后他们决定要到死者尸体被 丢弃的荒野地方取土装入骨灰盒,并在那里举行一个仪式。
事实上,这家人也知道,直接害死他们的亲人的作恶者还并未受到报应,如果 这是老天的惩罚,他们也应该是下一轮才对。但是,他们有这样的判断,这显然是 因为尽管三十多年以前他们没有去收尸,他们对受难者采取了当时常见的“划清界 限”的态度,他们压抑了自己的愤怒,但是他们的心里一直存在着强烈的恐惧,不 但是对革命暴力的恐惧,也是对自己的胆怯行为而感到的恐惧,所以他们才认定他 们遭受报应。我希望,他们能在后补的葬礼中找到心灵的安宁。
由文革死亡造成的深重的恐惧感,自卑感,以及因羞愧自责带来的焦虑和紧张 ,长远地纠结着文革的生存者。虽然心理的创伤不象肉体的疾病那样有明显的疼痛 和症状,但是也需要治疗。抹杀和压制对受难者的记忆,不会使得这种隐藏的创伤 康复。对文革受难者的记录、叙说和思考,其实并不是生存者给受难者的恩惠,在 相当程度上,这是给生存者的精神创伤的一种治疗。
为什么在电脑网上
假如能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应该把每一个受难者的名字刻写在博物馆的墙上 ;假如能出版一本文革浩劫死难者纪念册,应该把每一个死难者的故事白纸黑字印 刷出来。在有可能这样作之前,只有感谢现代技术提供了一片新的空间,使得有可 能建立这样一个网上文革死难者纪念园。
建立这个网站,就象我的调查一样,得到见过面的和没有见过面的朋友的帮助 。我写下的来自调查的受难者名录和“文革受难者列传”文章被送进了电脑空间, 并且可以不断增添修补。网站原来仅放在我所服务的大学中,为了有一个比较简短 的网址,又租了另外一个地方。这个网站现在是双份的。
有一个帮助过我的人,当我道谢的时候,称自己是“历史的义工”。我记住了 这个说法。我要向所有对建立这个网站有所帮助的“义工”们表示深深的感谢。我 也以这“义工”中的一员自居。
这里是一个非金石砖木所建立的纪念园,也看不到花草和树,但是这里闪耀着 “义工”们的善意的理性的眼光和他们的义务工作留下的道道笔触。
在网站的首页之后,您可以看到已经被写出的文革死难者的名录。键击一个人 的名字,可以看到关于这个人的故事,有的还有照片和有关材料的复印件。有的人 我们了解较多,也就写得很多。有的人我们知道得很少,就只能有寥寥数语。对一 些我们知道死亡时间和地点却不知道死者姓名的人,都列在“无名氏”栏里。一些 新的文章也还在写作之中将会补上。收录在这里的文章和资料,如果不是出自我们 的调查,都写明资料的出版来源。
我们也在这里提供了电子信箱地址,您可以写信给我们,对这里的记录提出修 正和补充。我们更希望您寄来您的文章,为您的亲人朋友,或者您认识或者不认识 的受难者,在这里留下事实的记录与灵魂的感受。
建立这个网站,最初只是因为只有这一种形式,是我的朋友们和我力所能及的 。但是现在我也意识到,这种形式虽然有其局限,但是也有传统的记载和纪念方式 无可比拟的长处。最主要的是,这是一个广阔的空间,可以容纳更多的文字和图画 ;这也是一种在作者和读者之间相当便利的双边互动的形式,这种双边互动可以促 进这个网站的内容的继续增长和发展。
网络技术提供了全民写作和阅读历史的前所未有的可能性。我们已经可以用和 司马迁十分不同的物质手段书写历史。但是活跃在电脑网络空间的人们,大多数都 是文革后的一代年轻人。坦率地说,文革的历史对你们相当隔膜,但是也正因为文 革的结束你们才有了比上一代人好的生活。所以,希望你们能帮助比你们年长的人 ,来阅读这个网站,并给这个网站投送文稿。谢谢你们。
写于2001年4月
纪念园的网址是:www.chinese-memorial.org